慢动作如何统治大银幕
慢动作从电影技法到文化隐喻,折射现代人加速又停滞的时代感。
二十年前,神经科学家David Eagleman曾让一群学生穿上安全带,被吊到一座高耸的金属塔顶,然后毫无预警地将他们从150英尺的高度坠下。学生们最终落在安全网里,但那种濒死般的恐惧却刻意被放大。Eagleman想知道,为什么几乎所有经历过生死一线的人都会说同样的话——“那一刻,世界仿佛慢了下来。”
他的研究最终得出结论:当车祸、坠落等危机来临时,时间本身并不会变慢,真正变化的是大脑,它在极端时刻捕捉到了比平时更多的细节、感受与思绪。所谓“慢动作效应”其实是一种回忆的错觉,是记忆在事后放映的一场私密电影。文化学者Mark Goble在解读Eagleman时说:“如果我们一直以为自己随时在死去,那么几乎所有事物都会以慢动作呈现。”——当然,我们确实一直在走向死亡,但速度没快到让大脑恐慌。
今天,慢动作已成为电影和电视最普遍的特效,反而显得“不特别”。Goble在他的新书《Downtime: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Slow Motion》中称它为“最不特别的特效”。在银幕上,它既能放大悬念、凸显情感高潮,也能揭示观众平时可能忽略的细节。最广为人知的例子是《黑客帝国》里子弹缓慢划破空气的镜头,还有《义胆雄心》的火车站枪战,《落水狗》的走路序曲,《火的战车》的奔跑画面,甚至刺杀肯尼迪的Zapruder影片。漫威和DC的宇宙更是离不开它,Zack Snyder版《正义联盟》里,足足有10%的画面是减速呈现的。
但慢动作并不局限于电影,它也进入了我们描述创伤的语言体系。吸毒者、暴力受害者、极限运动者,甚至目击9·11的人,都说他们曾在“慢动作”里感知世界。这个特效让人们有了新的表达方式,甚至重新塑造了我们看待现实的方式。
Goble认为,慢动作是为我们这“不完美的时代”量身定制的。它捕捉的是现代世界的时间感:时而加速、时而拖拽,既美丽又创伤,无限延展又被商品化。工业革命以来,人们一直感到历史在加速,19世纪的德国小说家就写信抱怨:“如今时间流得如此迅疾,快得让人难以跟上,仿佛两封信之间就隔着一个历史时代。”但在Goble看来,真正的时间加速发生在60年代末,那段短短几个月里,慢动作从偶尔出现的小技巧一跃成为接下来半世纪的主流特效。
在好莱坞的最初年代,电影机还要手摇,如果放慢摇动速度,就无意间拍出了慢动作。19世纪末的导演甚至开始故意“过度摇镜”,再以正常速度放映,从而制造减速效果。1897年的拳击赛纪录片《科贝特对菲茨西蒙斯之战》就有慢动作“重播”击倒的镜头。
但直到1920年代,慢动作才在教育片和体育片里逐渐增多,比如跑步、跳舞或教学手术,给人们提供更清晰的观察。美国第一部用慢动作的剧情片是1924年的《巴格达大盗》,而第一场慢动作爆炸出现在苏联导演Dziga Vertov的《列宁颂歌》(1934)里。然而,纵观电影黄金时代,它依旧罕见,常被视为廉价、甚至庸俗的点缀。
当然也有例外,比如1938年的《奥林匹亚》,导演Leni Riefenstahl用慢动作拍摄1936年奥运会,让运动员的身体如雕像般凝固。Akira Kurosawa从处女作《姿三四郎》(1943)到史诗《七武士》(1954)也频繁使用这一技法。但这些都只是少数派,直到60年代,一切才突然被颠覆。
1967年8月4日,《邦妮和克莱德》在蒙特利尔电影节首映。电影最后那场血腥的枪决戏,两个反英雄被无数子弹撕裂身体,镜头却慢得让人窒息。Goble称,这是美国电影史上“最被引用和模仿”的场景之一。
几个月后,Stanley Kubrick的《2001太空漫游》上映,开场史前猿类拾起骨头、学会用武器的镜头,以庄严的慢动作展开。Goble指出,这是第一次,慢动作不再聚焦被暴力作用的对象,而是对准制造暴力的主体,视角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变。
短短一年,慢动作就达到了“逃逸速度”。1968年,被称作慢动作的“奇迹年”,Sergio Leone的《西部往事》、Sam Peckinpah的《日落黄沙》相继问世,接着是Antonioni的《扎布里斯基角》,不仅有当时好莱坞最大规模的爆炸,还在沙漠拍了慢动作的群体性爱。
为什么慢动作在60年代末突然爆发?Goble认为,这是时代危机的投影。动荡的政治、刺杀、战争与幻灭感,让人们需要放慢片刻,好看清那个失控的世界。慢动作给了电影和观众一点点呼吸的时间,让他们意识到被巨大的机器与系统吞噬的复杂现实。
1970年后,慢动作像野火一样蔓延到无法统计。70、80年代的商业大片把它推向极致,2000年代数字技术和CGI又让它更加无处不在。随后,Adobe Premiere Pro的“时间重映射”、智能手机的慢动作功能(2009年三星Omnia II,2013年iPhone 5S)让所有人都能随手拍出自己的慢动作。
今天,YouTube、TikTok充斥着无限量的慢动作视频——甚至色情片里也大量使用这一手法,但Goble在书里几乎没谈。无数手机硬盘存着海量慢动作片段,技术水平是过去电影大师才能做到的。
与此同时,现实世界却在疯狂加速:海平面和二氧化碳直线上升,生态系统崩塌,极权政权卷土重来,边界封锁,孤立与疏离成常态,新的疫情阴影逼近。就在这坠向深渊的过程中,慢动作不再只是屏幕上的视觉特效,而成了一种隐喻,一种透镜。Goble写道:“慢动作是现代性在死亡时的样子。”
令人意外的是,他还在书中讨论了慢动作在文学中的用法,从Faulkner到Don DeLillo、W.G. Sebald,小说家用冗长的描写、时间的拉伸,让现代生活显得既模糊又锐利。比如DeLillo在《坠落的人》里写9·11飞机撞击的场景,就像电影镜头般缓慢、扭曲,主人公感觉时间被撕裂,细节失重。
Goble说,这不是电影影响了小说,而是我们本能地用“慢动作”理解历史——它同时在加速和减速。
如果《Downtime》里还有一点希望,那就是时间的不可预测。Goble写道:“我写书的速度不够快,没让父母看到,但拖得足够久,我的女儿不用再等待就能读到。”我自己去年迎来了两个儿子,日子既拖沓又飞快。这不是我为他们期待的世界,但我会继续努力去改变,直到他们有力量加入这场斗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