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戏人的故事：“十年追梦一场空”
孤独的游戏设计师花数十年追梦，终以失败收场，仅留一部作品慰藉自己。
1982年，我曾对Atari的一位同事说，我想做出一款真正称得上“艺术”的游戏。一年后，我完成了第一个尝试——《Gossip》。这是个极其简单的游戏，玩家通过打电话说某人的好话或坏话来争取他人的好感。它的核心理念是：“人会喜欢那些喜欢他们喜欢的人的人。”虽然听起来浅显直白，但很多玩家却无法真正理解这个逻辑。
之后我把《Gossip》中的一些理念，融入了我的第一款Arthur王题材游戏《Excalibur》中。但不久后Atari轰然倒塌，我开始以自由游戏设计师的身份维生，整个80年代都在不断接活维持生计。直到1990年，我发布了最后一款游戏《Balance of the Planet》，这之后我决定回归初心，重新追寻“电子游戏作为艺术”的梦想。
我开始策划一个更具深度的Arthur王题材游戏，着重描写人物之间的互动。我知道这会是一个耗时数年的项目，但我认定未来属于这种方向。开发进展顺利，我信心满满地寻找发行商，结果却处处碰壁。虽然他们对我的名声很尊重，但一致认为“只有像《Doom》或《Myst》那样的游戏才卖得动”。
正当我陷入窘境时，Markle基金会给我抛来一根救命稻草。他们出资35万美元，邀请我开发一款工具，供他人创建互动式故事世界。这个构想令我心动，我便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。
虽然绝大部分资金都花在了外包上，而我几乎独自完成了设计与编码，最终我们完成了Erasmatron系统。我没有它的界面截图，但当时我的核心目标，是构建一个可以承载各种戏剧化互动的软件系统。比如，允许角色偷听其他角色的对话而不被发现；建立一套情报流通与秘密保留的机制等。
Erasmatron后来演变为Storytron。我不多谈技术细节，只说结果：除了Laura Mixon之外，没人真正用过它。
Storytron是我全部努力的结晶，是一整套用于构建互动叙事世界的开发环境。其核心组件是Deikto，这是一种“玩具语言”技术——我自己创造的词，用来指那些仅含故事中角色交互所需词汇的迷你语言。例如，儿童故事世界中根本不需要涉及性、婚姻、酒精或高等教育的动词；公司政治题材的故事中，也可舍弃大部分家庭、科学和饮食相关的词汇。一个优秀的故事世界设计师，只需几百个动词，便可构建出一套完整系统。
整个系统围绕动词展开，玩家用这些动词和辅助词构建句子，进行对话或行动。还有用于角色、道具和场景的词汇。
Storytron还有很多其他特色，但说到底，它还是失败了。我拼命推广，却始终无人问津。我不是个善于推销的人，但为此耗费了整整十年，还有我自己的积蓄，雇人完成我无法独立完成的部分。最终，我意识到Storytron对大多数人来说太复杂了。
这并不代表它难以理解，而是没人愿意投入必要的时间和心力去学。比起Eclipse或微软的开发套件，Storytron要简单得多，但它要求使用者全情投入，而这正是它注定失败的原因。
我最后一次努力是通过《Siboot》。这是我1987年就提出的概念，我希望借此拯救Storytron。我投入全部心力，也获得了一些优秀合作者的帮助。但几年后，我不得不承认：这个版本糟透了，情节像死板的机械装置。我意识到，它缺少1987年原版中那种“遭遇技术”的支撑，可那时我已经精疲力竭，无法继续。我放弃了《Siboot》。
大约在2018年，我彻底放弃了Storytron。这是个痛苦的决定，毕竟我为此付出了全部的激情、才智和汗水，但我别无选择。休息几个月后，到了2020年，我70岁。我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，已无力再应对艰难的技术挑战。于是我决定，这是最后一次尝试，我要做一款真正的Arthur王游戏。
我重新阅读那些为旧项目积攒下来的Arthur王文献，下定决心，重新出发。《Le Morte d’Arthur》就这样诞生。它经历了许多修改，最终的成品与最初设想大相径庭，但它完成了，我终于实现了将游戏作为艺术的目标。
我感到自豪，也疲惫。虽然这部作品几乎没人玩，但我并不在意。那是世界的错，不是我的。
我仍继续在小圈子里探讨互动叙事，还尝试将《Le Morte d’Arthur》用到的技术开放出来，结果如同往常——没人感兴趣。
2024年末，我偶然得知有个名为Narrascope的年会，是专门面向互动小说领域的。与我之前接触的技术派不同，这群人更偏重叙事。我意识到，这是最后一次让我的技术走向公众的机会。但前提是，我得把所有技术复杂性全部去除。
我重新学习HTML、CSS、Javascript和JSON，开发一个网页版编辑器。我的编程能力明显退化，经常在凌晨写代码后发邮件跟朋友Dave Walker抱怨：“Javascript坏掉了，这语言根本不能运行。”Dave总会回看代码，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：“你在第563行的循环忘记写结束了。”接着，我就会沉默一会儿，然后轻声说：“哦……”他笑着说没事，我道谢挂电话。一周后，我又会为另一个“致命漏洞”暴跳如雷。
我向Narrascope提交了演讲和工作坊的申请，他们都通过了。我花了几十个小时准备演讲，做了无数图像来辅助表达。幻灯片上绝不放文字，这是我一贯坚持的原则。
与此同时，我还在调试我的网页程序。虽然没完全完成，但基本可用，足以让人看出它离成功只差一步。
那天早上5点我抵达机场，却因机械故障滞留在停机坪一个小时，导致错过中转航班，只能改为线上演讲。效果极其糟糕。那是我最后一次尝试推动互动叙事技术，临行前我还默念：“再上一次战场！”结果没人回应，连一封感兴趣的邮件都没有。
我不得不承认，这几十年努力，除了《Le Morte d’Arthur》，全都失败了。为自己创作时，我成功了；为他人创作时，我失败了。现在是放下的时候了，把互动叙事的未来留给别人。我不认为这个世界已经准备好接受它。
我感到自己像查尔斯·巴贝奇，那位在1850年发明了可编程计算机的天才。他的机器用齿轮、杠杆和凸轮构成，堪称奇迹。但在1850年，世界根本不需要它，结果他没能筹到足够资金把它造出来。我当然比不上巴贝奇，但我的一生，多少像是他命运的回响。
后来我意识到，《Le Morte d’Arthur》其实就是我的隐喻自传。它浓缩了我所有与互动叙事抗争的岁月。结尾处，Merlin和Arthur有一段对话，也像是我内心的独白：
Merlin说：“是的，Arthur，你失败了。不列颠人被灭族。”
Arthur愕然：“可我不是做得很好吗？”
Merlin答：“确实如此。你的牺牲激励了所有人。你成了神话，后世传颂。你拉出石中剑了吗？当然没有，但这是你创造的故事。”
Arthur追问：“那我到底错在哪儿？”
Merlin平静地说：“你没有错。你只是无法逆转命运。萨克森人年年增长，你注定寡不敌众。你的目标高尚，你的成就令人惊叹，但你终究无法阻挡命运的洪流。别太难过。我早就告诉过你：人生就是一段故事。你留下一段传奇，一个值得后人铭记的故事。”
Arthur仍不甘：“可我没能救下我的人民！”
Merlin最后说：“你带领他们与命运抗争，你让这个世界因为你的故事变得更好。多少人能有你这样的生命？”
如今，是时候为这一章画上句号了。或许我会写一本书，总结这些年得出的结论，也可能不会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