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死后，我们发现了他的情书
父亲去世几天后，我们翻出了他写给另一个男人的情书：我爱打Dota，爱吃桃子，但最爱你。我会为你戒烟减肥。那些有你在早餐桌对面看着我的日子，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。
我爸妈不是自由恋爱。在他们那个中国小港口城市，27岁和26岁已经算是大龄剩男剩女，四位老人家一起施压，硬把他们摁进婚姻。
父亲从没抱怨过。他扛起所有“应该”，却跟母亲、跟我弟弟合不来。好在他人常年不在家，在国内工地跑，后来又去了加拿大另一座城市，一待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。
我跟他大多数时候隔着几千公里，所以他走的时候我没那么撕心裂肺。我喊他“爸”，但其实他更像一个抽象的符号。他缺席了我所有毕业典礼和生日派对。唯一一次照顾我，是我七岁发高烧，他把手轻轻放我额头上，给我讲中国历史故事。那几乎是我唯一记得他像个父亲的时刻。
可我们也有亲近的时候。偶尔一起散长步，前十几分钟谁都不说话，后来他会突然松开，像憋了太久的气，终于叹出来，讲他的失望、讲他这辈子怎么过得一点都不开心。我学会了不往心里去。我总觉得，如果他能为自己活一次，他会是那个偶尔露面的温柔、幽默、敏感的人，而不是别人眼里的固执中国家长。
结果他真的偷偷为自己活了一次。
父亲走后不久，我联系上了Edward。他住在父亲最后工作那座城市。他们在一起三年，十八个月前已经约好只爱彼此。
Edward讲得很快，像怕我反悔不让他说。他们在国内认识，一见钟情，父亲劝他来加拿大读大学拿身份。Edward三十好几，卖了国内生意和房子，重新开始，只为了跟他在一起。他们同居，每周末去看房，打算买一套一起住。父亲说好快了就出柜、离婚、光明正大过下半辈子。
Edward给我看照片，我几乎认不出那是我爸。他笑得发光，眼睛弯弯，脸上全是三十年来我从没见过的轻松。
我脑子里全是博斯科维奇那件装置：一个关在玻璃箱里的风扇，永远吹不到外面。Edward的视角大概就是这样：跟相爱的人一起生活了一年后，对方突然出事，连葬礼都不能去，悲伤只能自己咽，因为没人知道你们是谁。
父亲大学时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。整整四十年柜子。
我先跟妈妈出柜，再跟父亲。那时我在国内看他，挑了个安静下午。我以为我们关系好，他能接受。结果他只说：“这条路会很苦，但我会陪着你。最重要的，是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，别活成别人要的样子。”我当时感动得要死，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。
现在只剩遗憾。我们本可以聊的太多，他却永远没机会说出口。
妈妈知道真相后，不让他骨灰进门。现在父亲住我客厅，一个樱桃木盒子。Edward来的那天，终于能抱起他好好哭了一场，比我们这些“亲人”流的眼泪多得多。我躲进房间，把空间留给他们。
我们按传统给他立了牌位，规规矩矩磕头。Edward给我看他的灵桌：占满整个餐桌，有父亲最爱的扑克牌、牛肉部位、红酒。每天早上放他喜欢的歌。我不知道父亲爱吃哪块牛肉，不知道他喝酒，不知道他听什么歌。
Edward走那天没睡，在沙发上一夜没合眼。天亮时他起身，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回架子，站得笔直，像军人站岗。我做早餐，他说：“谢谢你让我跟他道别。他特别为你骄傲，一直跟我说起你。他没告诉我你是同性恋。”他顿了顿：“他本来打算再过几周回去，就跟你讲所有事。他怕你接受不了。”
我没问他，这话父亲下了多少次决心。
因为我知道，我爸是个胆小鬼。妈妈从我十几岁就提离婚，每次都是他不同意，还跑到外婆那儿告状，让老人家把女儿骂回去。他用妈妈当盾牌，挡住所有目光。我们后来又发现他这些年其实还有别人。
妈妈看到情书那天说：“他浪费了自己一辈子，也浪费了我的。”
我偶尔坐在父亲盒子前，给他放一碗新鲜水果。五十七年，大部分时间在窒息里熬，最后三年却像发光。
我替他难过，也替他高兴。
至少他偷偷爱过，也被爱过。
